番外《踏岫归》
吴亦凡轻推着篱笆栅栏。
满园桃夭生得煞是好看,灼灼艳色沾抹了点儿粉白,枝与花恰是掩映生姿,一两只皮了些,落在黛泞道砖上,三四瓣倒眷顾屋檐瓦楞,和窗口角隅,只怕那风一吹,徐徐扑了满地泥巴。
然而整块地儿倒显得清冷。
他踌躇着,伸出的手又给放下了。
柴扉紧锁,门前贴着两幅新联,红艳艳的洒金底儿,清癯隽永的行楷字迹,俨雅端然,却又飞扬跋扈,上紧下放,左瘦右正,起笔劲瘦,尾毛遒媚。
吴亦凡惦记起故友的秉性,忍俊不禁。
他那人,当他的同窗,便是一个多遭老先生的嫌弃话的位儿,恰逢吴亦凡踩了狗屎运,当了他最后一位同窗。
这人聒噪,喋喋不休,老先生常对其吹眉瞪眼,口里还不忘喷开横飞的唾沫星子,吴亦凡因而也常遭罪,给喷到了脸颊,鬓角,发根,眼鼻嘴,甚者衣角。
头回这般惨淡,却料吴亦凡看着故友盈盈眉眼,怎就不知所故地,忍了。
故友生的俊俏,常是自诩风流倜傥般地,携着白折扇,那几个字题得,用老先生的话便是,“豪无像样!”。
然偶闻故友的书法功底倒是扎实,一日无意间瞥着了他那字间批语,相较自个儿的潦然飞舞,着实端正。偏是那把糊涂扇,无端遭了糊涂罪,说是俨然倒不尽然,说是翻飞也难腾飞,就俩字,别扭。
他为人估计不识货,沾沾自喜着呢。
至于为何吴某有幸成了他最后一位同窗,亏得吴亦凡巍然不动,稳做如山,就是实在给烦住了,方才塞了两纸团儿在耳中,清净并且愉快。
他那人还忒不识相,就老先生“话痨话痨”地喊,人家照样抠着耳朵哼着小曲嘿嘿作应。
有天不知怎生了事儿,竟见他着了满身烟埃杂草根儿,袖口脏兮兮的蹭了灰泞,问了一番才晓得,这人跑去戏弄了村里的漂亮姑娘阿花,给她隔壁的竹马逮住就是当头棒喝,他躲过了一招,溜哒得快,就给摔了,真是活该。
他这人还在某天夜里在吴某耳边叨叨个不停,
什么“我这人就半吊子的,当年一家私塾专门教写字的,我就里面写的最难看的那个,那家夫子还常冷嘲热讽鬼画符呢,当然我也习得了些东西,不过我可羡慕您这种,随便儿练练就一手漂亮的草书,真绝。”
什么“诶吴兄,你说你怎老不吭声呢,天天跟个闷葫芦似的,可不憋得难受嘛,都说字如其人,咱俩是不是该交换个脾性呀。”
什么“吴兄啊,我今日去找了阿花的隔壁给他支了几招,叫他明个儿买几脂粉奁和绣花娟,桃花色的那种,阿花最心喜的这估计就我晓得,可惜了在下是个断袖……诶诶诶疼!!!踢我干哈呢!”
当时自个儿怎么说来着。
大抵是阴沉着脸(其实是红着脸),睥睨着地上那位捂着腚儿憋出几许泪眼汪汪的人士。
断袖?
人士顿时叫苦不迭。
“哎哟,开玩笑的嘛,要不这么说你还从未搭理过我呢是啵。”
他给怔住了。
“是啵是啵是啵是啵?”
这人真是,活像个小痞子。
没得到回应,人士又开始碎碎念这几句是否了。
吹灯,掀被,睡觉。
“诶!咋黑灯瞎火的!诶诶诶你可别再踢我了啊大兄弟。”
之后呢。
吴亦凡恍惚了。
“吴亦凡?”
一个声音在身后蓦然响起,他猛然转过身子。
是阿松。
阿松看清了来人,顿地一个跨步往前向吴亦凡走去,一把揽其肩膀,兴高采烈地问道:“你怎地有空来了。”
吴亦凡见他这厢热情,不由得笑了,应道:“偶尔得空,便闲来走走。”
阿松嘿地一声,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熟悉的青衫模样儿,草履被磨穿了底儿,便说道:
“你来我家一会儿吧,灿烈他…唉,隔壁的老师傅昨夜去了,念他生前无儿无女,灿烈便去给他送行,说是要将老师傅的骸骨送至附近那什么村来着,就他故地,总该得落叶归根是吧。总之他一大早搭着小舟就自个儿行渡走了,这会儿还没回呢,得盼到下午估计才归家,不过按他那耗法儿,兴许也不晓得你来了,到晚上也是有可能的,你肚子饿不?走吧,叫你花嫂给你整点吃的。”
吴亦凡笑了笑,应道:“真是多谢,不必了。”
阿松撒开了他的肩膀,顿地大眼瞪小眼的。
“嘿你这,你这说话爱气人的脾性倒没变,可以前都不见得冰山一展颜的,今个竟对着我笑得跟花儿似的,我可发觉了朴灿烈那厮近年都不怎待家里了啊,你俩可是发生了何事?诶不管啥事儿都好解决是吧,你也可以与我俩夫妇叙叙旧是不,这么些年,你一丁点儿音信都没有,两三年前朴灿烈去了迟阳一趟回来就…就他也不跟我们说说你的事儿,你们……”
“你们这叫人如何是好啊?!”
阿松说到最后竟有些哽咽,但还是很好地收了情绪,接着说道:
“行了,我给你说说这几年朴灿烈那厮的景况,可好?”
吴亦凡看着身旁这棵开得盎然的桃树,最终重重应了声。
“好。”
老乡见老乡,叙了半日长。
原来朴灿烈自他当日走后,便在这儿整了个学堂,以天作幕以地为席的,听着可肆意快活了,后来去帮老师傅作画写诗什么的,间或替别人落笔传信之类的差事儿,经常就见他卧在船上戴着个笠,偶尔跑回家调戏调戏隔壁阿松家女儿,花嫂还笑着插了句,可焉坏焉坏的。
日子过得那叫清闲,淡泊明志,无羁无谬,村里边口碑也好得很,偶出得一两卷逸闻轶事,便在乡里传开了。
后来,后来吴亦凡同阿松一家告了别,摸了摸阿松女儿的毛发,顺手截了一节桃花儿送给小姑娘。
提着蓑衣,踏着青山,再度走了。
隔了一夜,一大清早的,阿松家的小闺女还在门口数着朴灿烈抓来的聒聒们,就听得一声高嗓。
“松花儿!快过来迎迎你朴叔!”
小姑娘一个激灵,踱着小碎步朝着水渚迎去。
“叔!你可回来了!”
一个蹦达便扑到朴灿烈身上去了,朴灿烈熟练地顺势接起,吧唧了一口。
“小松花儿,近来可想我呀?”
小姑娘还没来得及应答,就又来一声气急败坏的高嗓入了耳。
“朴灿烈你个老痞子,还不放开我闺女!”
朴灿烈闻言眉梢轻挑,那笑得一个叫迎风的花枝招展。
“我一见着松花儿就撒不了手啊,这可咋整呢。”
花嫂刚从屋里出来,捂嘴一笑,把备好的酥饼拿出,朝着朴灿烈说道:“这可是给你准备的啊,待会儿记得顺手携走。”
“看看我们小花嫂,再瞅瞅你,嘿就抱会儿你闺女怎地啦。来松花儿,学我对着你爹做。”
朴灿烈便做了个鬼脸,惹得小姑娘咯咯地笑,声脆得很。
贫够了,他便将小姑娘放下。
阿松随手投给他一条新修的竹橹,他稳稳当当地接住了,真是顺手提走了一篮子酥饼,爽朗一笑,道了几谢,便径自归入船上,却闻得身后传来的一句掷地有声。
“朴灿烈——”
朴灿烈回头,见那阿松跑了过来。
“你同窗昨个来过。”
朴灿烈笑容可掬,温和地应道:“是嘛。”
“他近来不错,诶,本以为他靠着迟阳发展,结果是迟阳靠着他发展,这可真神了。”
“可不嘛哈哈哈哈哈哈。”
而那跟在后头的小姑娘对着朴灿烈疑惑地问道,
“你要走辣?”
“对啊,要走啦。”
“那一路顺风!”
方才下了一场雨,舟上搁着蓑笠与几卷泛黯的书画,他提了一壶家里边的桃花酿,轻呷两三口,朝着他俩父女挥手作别。
“好。”
小姑娘就站在岸边,看着这一叶扁舟慢慢地与山水融成一色,水澹石青,朝雾横山,他的身影便是隐在锦绣间的,洇在秀丽里的混沌墨迹,晕开了,倒也凝和了。
朴灿烈划到了杳杳云水处,摸出了怀间的一纸娟抄,原是当年笔拓而落的端正,无意间捣了箱柜,瞧见了迟阳赋的那一阕遗句。
“卧青枕月话春秋,年年岁岁携知友。”
神差鬼使,加上案上搁置的狼豪适软,他将同窗头回写的楷体给摹了一番,至此揣在怀间,悄悄地说。
你以后,江月我替着看,山水我替着游。
不管啦不管啦,就这样说好了。
回想起来,连他自个儿也不禁疏狂一笑,径自搁着橹儿,哼着不成文的调儿,远瞅着是蓑翁,近瞧了才知晓,是个饮罢一匏又一匏,拿着桃枝一顿一连地敲击着的有缘客儿。
山烟出薄雨,江鸟入酣云。
霁后云流里,只楫载酒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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