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丰江瘦

飞苇,飞苇,我所思在北。

《贫者缘》

7.

煨九酝,举罍匏。
扬眉书草隶,提袖喝吴抄
清谈驰骛还一夜,诗酒风流将几朝。
——《江南春》


朴灿烈不知往事多少能睇清,心里还在咕哝着这些糟心事儿,就算是回味了一番,整入了笔墨,也就几两钱的用处。

橹儿在歇着,舟只缓渡曲山萦水。

他倒了一瓢又一瓢的酒,拟作山泉给灌入喉间,疏狂如此,狼藉如此。

而从那不远处飘来,入耳的琵琶声迟而缓,顿挫抑扬。

他顿地停下手中动作,茫然地望着这一片春江。

携着开曲的琵琶噔咯,笙女昂首阔步,唱起了第一回腔,悠扬低沉,清徵稳缓,使得闻者伫足,观者静默。

“舟中客过近迟阳,隔岁题名入墨塘。”

……

道是同样的明月光,一处明月高照,满堂清辉,一处熹色入竹,霜生万茏。一处喜气洋洋,灯火掩映,檀茶邀墨,敬客邀亲,一处晦幽隐隐,莲舟浮漾,花枝招盏,酹月祝山。

眼底的汪洋倏然涌出,入了杯水酒,两行连绵,不绝不断。

朴灿烈一边红着眼,举起满瓢的清酿,一边起了身子,带着哭腔昂首高唱:

“春宵酌三两清酒!”

为人不识,醉意酣然。

“一两祝君!入锦程!…嗝!”

打了个嗝,摇着脑瓜。

“二两…祝君…尝…尝富趣…啊…”

差点儿念不下去了。他想。

“再来一杯…嗝!…”

“祝你!…长岁安康…”

无忧无患。

他忍不住般的地俯下身子,一口狠狠地咬住衣袖,一手胡乱地抹着泪水,发出声声呜咽,断断续续,间或带着嗝儿。

舟子随着摇晃,月儿随着荡漾。

无意间松了口,凝噎便成了号啕,一声声压抑不住的歇斯底里响彻整片岑江,似是一场惊雷,扰了山寂,扰了暮昏。

小船也不知飘到了何处,歌声已然杳杳渺渺。

哪来的把欢,哪来的疏狂,只有那捧醉,只有那狼藉,那不堪。

都让呼啸而过的春风,江月和山酒,隐蛰箐间的小虫,和那浮着的融在水光间的莲盏,给瞧见了。

醉里醉意,似梦非梦,朴灿烈怀想起了当年的风流才子们,一尽人世清欢。

料想七八年前,也是这样的夜晚,同窗与朴灿烈赴了一场迟阳友人的行酒宴,宴间满座胜友俊才。

君士齐聚一堂,多有志同道和,有人兴致勃发了,便挽起袖子,持箸击匏,哼唱着吴地哝调,越人温腔。有人喝高了,便喊着人搬出一套笔墨来,旁人见他眉飞色舞,只几下点竖横撇捺,竟将那位客卿高歌的词儿给笔抄下来了。

席间杜康,小温怡然。

嬉行酒令,高谈阔论,推杯换盏,月竹兴豁。

朴灿烈瞧着闹着起哄着,待那酒令轮及他时,也生了趣性,便即兴填了一词江南春。

一阕语落。

有人戏捧高叹,

“朴兄!高山景行!这杯水酒且先敬你!算是替我以表瞻仰之意了!”

有人促狭打趣,

“不得了呀不得了,我们朴兄这般洒脱,来,今宵共醉,不醉方休。”

有人勾肩大哭,

“自从咱这群人各奔东西后,就再也不见你写过什么诗词儿,今日再逢,真是感慨良多啊…这杯,敬你今后再创佳作!”

朴灿烈闻语仰笑,朝着众才,举杯酌尽,人模人样地回应道:

“真是谬赞了!客气了!”

旁边的同窗头回儿听他这般谦卑之辞,不禁莞尔。

“哎哟我的大爷啊,哭个鬼哟!”

“……”

嗯,这才是朴灿烈。

同窗如是想。

这时,友人倏而朝着他喊道:

“兄台!这会儿可到你了哈!”

同窗下意识地偏过头,正巧看到朴灿烈一手撑着腮帮子,面容上两抹酡红正艳,眉眼弯弯,笑意盎然,眼底净是自己。

心头一动。

只见他笑容尔雅,温和地应道:

“好。”

于是那一夜,同窗作了一篇迟阳赋。

……

不想了。

朴灿烈有点儿气恼自己。

兀自一头扎进江水里。

待须臾,抬首起来时,他嘴里自语呢喃着:

“你可是高山啊。”

可到底,到底仍是不顺意。

朴灿烈紧紧地捂住脸。

君若是山,我当为水。山水一逢,相告江月。

而此夜惜别,那江湖几年,桃李几枝,诗赋几阕,携游几地,春华几许,酒酿几卮,那迟阳杏陂,莲盏浮灯,峭壁连山,落款提名,半醉半醒,年年岁岁。

都随酒饮罢,都随春江细流去吧。

朴灿烈摆摆手。

都走吧,走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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